太阳雨

换季的雨偏寒,浇在抽芽古木上带走一层浮灰,这场太阳雨下得突兀,寺院里的香客只好委身走廊或亭下避雨,少数由怯生生的小僧领着出去,想和主持礼佛的客人也悻悻而归。多方打探后得知近日主持接待了一位临终的武士,这位大人冠八乙女之姓,年轻时在人妖共渡的结界里守第一道防线。真是位志向远大还骁勇的武士大人,不少香客闻后都不由自主的双手合十,祈愿这位守护人世平安的武士大人早日摆脱苦痛,成佛后归此镇守一方保佑世间平安。


祈福声阵阵,在淅淅沥沥的雨里听不真切,自然也就传不到武士大人耳朵里。他如今卧于寺院客房,主持和高僧离开前甚至体贴的把被褥整理平整,好让垂垂老矣的武士大人免遭春风陡瑟之苦。


这里虽不是鸟居,但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建起如此规模的寺院足以说明历代主持卓尔不凡的实力。寺院周遭张贴了四象符,诵经声日日不断,可就算如此化作人类少年模样的九尾狐依然能轻巧越过人类对妖魔的防守踏进这片尘世。他今日穿了件绣着樱和桃的狩衣,终日不离手的折扇别在腰侧,浅色基调的衣服更衬得狐妖面容俊秀,不免让接待的小僧认为这是大家贵族里谈吐不凡处世淡然的小公子。


或许是外表年龄相近、亦或是来寺院着多是面容愁苦的尘世客,这样轻快明丽的小公子让僧人放下戒备,他轻轻合起掌,腕间的佛珠碰撞出清脆声响:“客人如此年轻,您也未曾求取平安符,若是想求得姻缘可走错地方了。”


闻言九尾狐化作的少年停下脚步对他微笑,僧人不知所以,他看着少年收起伞,从未回头的视线停驻于院落里的樱树。樱花已经被雨打湿,在树下堆成厚厚一片粉色。


“真是可惜了这样好的樱花,三十年前来这里还是小小一株,芽都没抽呢。”


年轻的僧人当然不知道眼前人是谁,只当他在开樱花的玩笑话,谁知少年俊秀的眉宇竟流露着迷茫:“姻缘吗?明明我已经向缘结神求过、也得到了能相守一生的红线。到头来竟然真的只有一生……吗?”


小僧说不出来话了,在寺院里斩断七情六欲的僧人不知道爱别离的苦痛,一时间他也跟着沉默,身穿狩衣的青年扔下伞走进雨里,一如三十年前来到寺院求取平安的武士和狐妖做的那样去摇晃樱树的枝干,上面挂着的红线在三十年的风吹日晒里褪去颜色,只有那只小小的铜铃在回应他。


九条天不死心,狐狸讨厌雨这种打湿他漂亮毛发的东西,但是今天他讨厌雨声太大遮盖了铃铛的声音,他继续摇晃枝干,除了树叶沙沙的用落樱回应他外再无其它。


红线依然稳稳挂在那里,只是藏在青翠和斑斓里的铜铃没了生机。


僧人站在他身后沉默不语,也不敢多加劝阻。等到雨势转小,摇了许久枝干的人才愿意回头,他对小僧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示意他停止陪同:“你走吧,我来这里见一位故人,树上这个铃铛是当年他和我一同挂上去的,可惜。”


“我找不到它了。”


小僧只觉得对方笑起来比哭还难过,他收好伞,在走之前忍不住问出了最想知道答案的那个问题:“您来这里找的故人究竟是谁呢?”


“啊,你应该知道他。是八乙女氏的武士,有个别称叫英。”


这下小僧眼睛都睁圆了,他虽然不知道三十年前的樱树、结缘铃和红线,但是这位即将圆寂的武士大人还是听师兄说过的。只是英在寺院里等待长眠的事情并没有大肆宣扬,这几日来探望的除了他的同僚外就只有主持,而如今来的这位看起来实在是太年轻了。


诚然,九尾狐的面容无论被岁月涤荡多年都不会留下一条皱纹,他依旧有着光滑细腻的皮肤,端茶撑伞的手指也如葱白一样纤细修长——时间不忍在他完美的造物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命运也从未苛待他,它们只会凝成一股麻绳,去蹂躏身为人类的八乙女楽、去绞断他们共渡的记忆和痕迹。


雨还在下,甚至有由小转大的趋势。小僧已经带着伞急匆匆走了,熟知恋人气息的狐妖得以有了用妖力除去水湿的机会。他踏过长廊站在和室门口,熟悉生命力流向的九尾却不敢拉开这扇纸门——死别近在咫尺,让向来无畏的狐妖第一次知晓了什么叫害怕。


“……天,我知道是你,进来吧。”





雨声势大,院落石饰旁的醒竹一下下敲着,悠长的钝响和流水音被雨埋没。九条天轻轻拉开门,淡淡的檀香笼在他鼻息间,早上还卧在被褥里的武士已经坐好,甚至还有气力给他阔别已久的爱人准备抹茶和红豆年糕汤。九尾狐没说话,他撇着嘴故意绕开摆了茶点的小桌在英身旁坐下——现在就对了,现在他们不是英和九尾,也不是马上要分别的阔别已久之故人,而是楽和天,是会板着脸发脾气的楽和用话呛他的天,明明过了那么多年,明明有三十年不见,他们变了又好像没变。


“其实我不想让你来见我的。”楽闭着眼睛,九条天许久未见的恋人脸上是岁月斧刻刀削似的痕迹,暮霭像实质一样落在他身上,可爱人的容颜一如初见,这让好强的武士有些恼怒,他今日穿了黑色和服,直挺挺坐在这里更有不怒自威的气质。可偏偏对九条天无效,不然他不会同样面色不善的盯着他看。


“为什么?”


“天,我不是有意逃开你,若是要分开,我大可把那棵树上的铃铛和红线一起撕碎扯烂,但是,我——”


“但是只因为时间,因为你我的身份,你就选择离开我,八乙女楽,这未免太不像话。”


九条天睁开眼睛,他生气的时候手臂会收紧,连耳朵和胖乎乎的尾巴尖都跟着动,很久之前楽觉得这点很可爱,甚至还有闲心去揉软软胖胖的尾尖,只是刀剑伤刻在他身上,让楽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要没有了,为了不让爱人看出端倪,他轻轻拍了拍大腿,招呼九条天过来。


“天,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你留下封板砖一样厚的信还消失那么多年才是对我的不公平。”九尾大妖最终妥协了,他枕在楽大腿上,若有若无的叹息一下下砸在爱人心尖。


“因为我在离开灯影街才知道,和我结缘对你来说是多辛苦的事,天。”银发的武士轻轻垂下头,抚摸爱人耳朵和发梢的力度轻且缓,一如当年,“和我结缘意味着从我死去到轮回前这段时间你一直要孤单一人,若我一直作为人类出生,那你要一直承受这样的痛苦。”


“可我不在乎,楽、如果我在乎这个,我们不会走到今天,我现在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天闭着眼,柔软的尾巴绕在楽身后给他撑起一片可供倚靠的软垫,“我只是在想,曾经说要自私一点让我成为你的全部的那个八乙女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楽给他的回答是一个落在手背上浅尝辄止的吻:“我怕你痛,虽然你是能承担起别人期待的大妖,可如果一直忍受这样的痛苦,还不如痛一下就好,所以我才会在调职后直接离开,本来……今天也不想让你知道的。”


“真狠心啊,楽。”天喃喃,他抬起手去摸对方眼窝,结果触到了一片水痕。“可明明你是想我的,不然不会在离开后时不时拜托乌天狗和蛟把信和手札交给我,你一直说我是狠心的妖怪,分明你才是那个狠心的人。”


“是,我想让你避免这种轮回一样的痛苦,但是天,心和想法是不会骗人的,我一直都——”


“我知道。”


狐妖的手指轻轻压住了楽的嘴唇,他挤出一个敷衍的微笑,只是蔷薇色的眼睛里淌着雨,雨女在桥下等着她丈夫归来时是否也是如此呢?天不知道,他拉着楽回到被褥里,像离去的主持那样替他掖好被角。


“本来我可以不来的,谁让你走了那么久,这次就当你是个不知道什么叫爱的傻子好了,下一次、下一次绝对不可以松开我的手。”


“那下次我想开个店,卖荞麦面,偶尔做一点草莓点心,你来当老板娘吧。”楽的声音越来越低,天能感觉到生命力抽丝剥茧一样的从楽身体里消散,在武士看不见的地方,九尾狐的尾巴轻轻垂下去,像替主人哭泣般垂在榻榻米上。


“真没正形。”九条天坐在楽身旁轻轻念他一句,枯瘦的手被天捧在手心,他吻上带茧的指尖,替爱人合上眼睛。


“睡吧,下次你醒来我也会在这里。”


不大的和室里静悄悄的,抹茶红豆的甜味缭绕在九尾身旁,他的爱人沉沉睡去,承做约定的小指和他的小指相牵,而窗外的雨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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