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一场


蜀汉旗下的科研院选址很别致。不同于大魏和江东一个选在郊区一个选在深海那样地处偏僻到只能靠冷冰冰的科技给员工们带来一丝心里慰藉,蜀的顶头上司刘备先生选中了森林边缘,紧挨靠里的就是沙滩和一望无际的海,加之常有研究员给林间的小动物和海鸟们送一点吃食,使得这些通灵的小玩意也渐渐同科研院诸位熟络起来,咋一看好一片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模样。


诸葛亮结束了本月的休假,出租车送到林子外围,这里毕竟是蜀汉的研究重地,他也只能自己走进去。往常诸葛教授会从公文包里翻找点从家里搜罗来的饼干喂鸽子,可今天他连一只鸟都没看见,反而野兔狐狸之类在地面上欢快的摇尾巴,这让诸葛教授留了个心神,按理说没有飞禽只余走兽的场景不多见,正在教授思索是不是赵云把什么新奇的玩意倒出来吸引飞禽过去时,就被人一下从身后拍了肩膀。他条件反射性的回身做出防御状,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衣着另类的少年,身边还立着一个瘦高的木制人偶。


少年月白色的衣衫压了几道金边儿,衣袖和衣摆上绣了百灵和牡丹斗艳的纹样,这颜色倒是和他长发的颜色相仿,恍惚间诸葛亮好像看见一圈圈红线从少年的发上绑了个漂亮的结,最后没入宽大的袖子里消失不见。


"许久不见,"少年歪了歪头,可声音却从人偶嘴里平缓的吐出来,"武陵君。"


平心而论谁在大街上发现两个衣着奇怪特别是其中一个还是能说话的木头娃娃的家伙都会选择报警或者尖叫逃跑。但诸葛亮作为一名对人工智能深有研究的教授当然不会和普通人一样,他先是伸手拍拍人偶的肩膀,见少年没有异样反应时才在人偶额头上摁了一圈。


"这不是AI?"教授显然有点吃惊,等他发现面前少年用费解的眼神看着他时教授中规中矩装了27年资料的大脑终于像是从雾霭中抓住了什么,可惜熟悉感只有一瞬,清醒之后他还是蜀汉的核心研究员。


"丝线。"人偶的嘴动了动,把手掌翻开给诸葛亮瞧,但寻常人是不会发现其中的关窍的,他是何等敏锐,少年眼底那抹一闪而逝的失落被他牢牢抓住,并且觉得这个少年有点意思,能做出这等比AI都强几分的木偶的人怎么说也是个奇才,因此诸葛亮又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少年摇头。


"你知道你是谁吗?"


点头又摇头是个什么意思啊。诸葛亮忍不住戳了少年毛绒绒的脑袋,"那名字总没忘吧?"


"元歌,你可以叫我……元歌。"


这次是元歌自己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和含糊,谁知轻易触到了诸葛亮记忆盲区,那一树桃花又洋洋洒洒的吹进教授脑子里,只不过和往常看见的不同的是,这次坐在桃树下的还有一位白发少年,他无言,只是侧对着千年后的来访者弹起了筝。诸葛亮只觉得无端熟悉那曲子。山上积雪尽,春阳初破晓。接着无边芳菲忽地变成了连绵巍峨的群山,他和少年站在山顶负手而立,风吹起两人的长发,像沉默的见证人把他们的发丝纠缠,剪不断理还乱,因此武陵君哪怕魂飞魄散也想不到,有灵曾顺着结发一点点从天地间寻回他的魂魄,无言而虔诚的祈求逍遥于桃源的仙君再弹一首雪山春晓。



诸葛亮怔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时发现早先不见的鸟雀们已经悄悄归了家,站在枝丫上睁着滚圆的眼睛歪脑袋盯着他,被他喂熟的雀儿则乖巧的飞到诸葛亮肩膀上等着下嘴的吃食。元歌跟雀子们一起盯着诸葛亮看了半天,此刻反而伸手让飞来的小家伙们站在他手臂上,少年的指腹蹭过山雀的长尾和珍珠鸟毛绒绒的脑袋,讶异的惊叹:"居然有百灵。"


诸葛亮熟练的拆开饼干袋子把它搓成带着沫的小块,一边喂食一边接上元歌的话:"气候适宜,自然来了。"


他无端的对元歌很亲昵,这连教授都觉得奇怪,自小到大周瑜司马懿跟他拌了不少嘴打架更是多不胜数,更何况连认识赵云时也是端着拒人千里的架子和态度,这个无端冒出来的少年却成了第一次例外。


"你有家吗?"他突然问元歌。


点头再摇头似乎是元歌很喜欢的一个回答,诸葛亮无话可说,他又不想这个少年被丢在这里,于是他鬼使神差的握住元歌藏在衣袖里的手,"那最近就待在研究院吧,这里相对安全一点。"


元歌喂着鸟,突然被握手吓得他一颤,这一动连站在手臂上叽叽喳喳的雀子都受惊飞走,少年颇为委屈的看一眼诸葛亮,研究院这个词对他来说新鲜的很,于是就任由诸葛亮拉着手往那地方去,身边的人偶及时提问:"那是哪儿?"


"你可以里理解成我工作的地方和第二个家。"


武陵君当年自在逍遥惯了,信男善女在树下向他祈祷跪拜时也他只是支着一只耳朵听听,听多少是多少,反正牵线是月老的活,他就是个好看的门面,因此刚系上去的红线滑下来或者被扯开这种事偶尔发生,心怀不轨的人被没熟的青桃儿砸中脑袋倒是常事。时间久了桃树不仅能求姻缘还能除恶扬善一事传开了,桃树底下念念叨叨的人增了不止一倍,把想要清修的桃君气的就差跳脚。


元歌没再多问,眼前建筑装饰的清新素雅,倒也看的过眼。诸葛亮刷过磁卡拉着他进去,白发少年的衣服颇有年代感,一路上引得不知多少人侧目,元歌被这视线弄得似乎有些尴尬,他抽回手,一旁的人偶适时发问:"我们去哪儿?"


"去我宿舍,今天下午我还有会要开,等傍晚带你熟悉这里。"


平心而论诸葛亮觉得他不太正常,他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生出的亲昵太多了些,虽然元歌的确有一幅耐得起细看的好样貌,五官深邃不粗犷,一双好看的蓝眼睛像把海面嵌在里面,一眨一眨的给整张脸添了份灵动与生机——他太漂亮,皮肤也太苍白了,但却没西子那弱柳扶风的姿态。教授心里长叹一声,差不多知道了当初刘备让他去相亲被拒绝后对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的上司看他一直单身都着急,谁知他对这少年的好感比那些看他像狐狸看肉那样垂涎的女人高了不知多少。



元歌的到来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第一个发现的是赵云,直的比他那杆枪还直的青年因为一份报告急吼吼的拍诸葛亮宿舍门,据路过的保洁阿姨回忆颇有网络热词"雪姨敲门"既视感。彼时诸葛亮不在,给他开门的自然是元歌,赵云整个人都急得快要挂在门上,自然元歌一开门他就顺着牛顿老爷子的愿直接趴在地上。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少年大脑有片刻当机,一边放下手里抱着的用来补充这个世界知识的笔电一边蹲下把手臂伸过去,"请起。"这话还是他那人偶说的,赵云当机的时间比他更长,直的险些不会打弯的青年回过神,先是打量了这一身白衣胜雪的青年,再是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眯眼咧嘴冲他笑的玩意,他抱着资料的手一哆嗦,还没站起来,一声嫂子好倒是不过大脑直接喊出来了。


这孩子其实挺可爱的,就是比较……单纯。元歌眨眨眼,顺从的接过对方手里的资料并婉言回绝了邀请嫂子逛逛这里的好意顺便提醒了他自己是男性之后,又在赵云眼里看见了茫然,他以为那只是对自己的茫然,并不知道三好青年想的是诸葛教授居然这么开放这么执着追逐爱情。


诸葛亮这锅背大了。


临近傍晚一众研究员才如愿见到今天上午看见的漂亮少年,元歌穿的是诸葛亮的衬衣短裤,因为体格差的原因,诸葛亮的衬衣套在他身上让他活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元歌被诸葛亮捏着手一路从宿舍逛到研究院的花园,最终在食堂和蜀汉其他核心人员碰面。


黄忠和关羽等人没说话,赵云一和马超说完,那嘴快的小子已经把消息传遍了,端着盘子刚刚坐下的刘备倒是眼睛一亮:"孔明!坐这儿来,别因为带了家属就羞涩嘛!最开始我第一次带香香来的时候的确也会害羞,但——"


"这是我表弟,元歌,你们在胡乱想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


诸葛亮适时的翻个白眼,彼时他当然看见群里的消息,于是只好临时编了个身份给元歌。


"可那,那个会说话的——"赵云一脸震惊。


"里面装了麦,当然是他说的。"


刘备瞥了一眼元歌快要拖到地上的长发,和诸葛亮交换了眼神什么都没说只是往嘴里塞了一口饭,蜀汉的现任掌权人是半人半魔这也不是秘密,索性现在人和其他物种明面上一律平权倒也是安稳,元歌身上的气息让刘备本能的要排斥,


毕竟仙和魔本就不好相融。


"既然是家属那就更要好好招待了,你叫元歌?"



"你真觉得他是无害的?"刘备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双手背在身后,猩红的眼睛盯着窗外被赵云马超拉住的元歌,素来温和的面孔难得严肃起来。


"我……"诸葛亮捧着茶杯,刚要张口却瞥见院外正对着刘备办公室的桃花树,他又想起那少年来,于是强硬的态度也柔和下去,"我不知道。"


"孔明,你太大意了。"


诸葛亮当然懂刘备的意思,魏蜀吴这三家的科研院不过都是个幌子,只是为了让三分之地绵延数年的暗里战争消退,必须得有一家赢得绝对的掌控权,因此科研院明里是科学研究暗地里却是寻找天书的研究所——只有得到天书才能阻止有心人打开太古遗留的秘密,才有办法平息战争。可天书已经被藏在龙域的十三书宫里,且不说龙域能否进的去,就算进去那十三书宫也是只有历代领主储君才能进去的。为此三大势力仍然一无所获。


刘备是从元歌身上看见希望的。白发少年身上的气息像初生朝阳,而他自窗前向下看的时候恰好看见鸟雀无端亲昵他的模样。现世能得鸟雀不分种族亲昵的也只有凤的后代,可惜目前已知的唯一一位白凤后代王昭君也已葬身寒冰。


"孔明,我们需要他。或许这话在你听来很过分,可是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是蜀的负责人,我必须为长远和蜀的群众考虑。"


诸葛亮只觉得咽下去的茶水苦的要命,天才一点就通,他当然明白刘备话里的意思,只是无端觉得心脏被揪起来碎列成一片片的。人真的有前世吗?若是没有,为何他格外眼熟元歌。


诸葛亮把茶杯放下,"他的命运应该由自己决定,况且我和他认识也不过一天,应该问本人的意愿"。


刘备无言,仍站在窗前板着脸,他要考虑的东西太多,有的时候断没有他的员工们那样自由。最终他还是听见诸葛亮的叹息"天书的事……容我再考虑一下吧。"


诸葛亮正要起身,恍惚间瞥见了窗外的风景变了样,梦里的情景重现在他面前,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了刘备的办公室直接跑下楼,面前的桃树有五人合抱的宽度,原先的研究员和蜀汉回廊的布景被无数桃树取代,这变成了片桃林,风一吹还有洋洋洒洒的花瓣落下来飘到他身上,虚幻却逐渐有了实感。


"你想伤害他?"


诸葛亮一惊,因为这声音正是他自己的。


"我犯过的错,自然是不希望你重演。"


那人的语气明显带了悲怆,诸葛亮只得闻声而去,到这棵核心桃树背后发现了来源,他和他果然有着一模一样的脸,那人雪发赤瞳,原本逸着流光的眼睛黯淡无神,元歌静静躺在他怀里,若不是少年白的发青的脸和羊脂玉一样的手腕上有许多道深可见骨的黑色焦痕,诸葛亮也反应不过来什么。


只是诸葛亮被桃夭的表情吓到了,他后退一步,今天看见的场面太震撼,一时叫他吃不消。


"他多傻啊,为了我渡劫可以连命都不要。"桃夭察觉到对方黏在怀中人的目光,他便把元歌抱的更紧,"你是我——自然,你想要什么,他就算修为散尽也会替你取到的。"


"天书?为了蜀?好笑,这不过都是你的私欲。"


"只有破解天书才有化解战争的可能,你——"诸葛亮忍不住反驳他。


"那与世无争的诸葛教授,你一心追寻的是知识还是战争和平呢?"


诸葛亮哑然。


"你想要天书,化解战争的确是个好借口,你的本质不还是渴求知识么?你的本质还是你自己,诸葛亮,别太自以为是了。"


"你想要的这个东西,太难,要他去做就是要了他的命。"


武陵仙君起身,他仍然轻轻的抱着元歌,哪怕怀里的人已经死去多时,他瞥一眼诸葛亮,"别动他,这是我给你的最后忠告,不然你一定会后悔。"



"好些了吗?"


诸葛亮醒来时元歌正坐在他身边,少年取下了他脸上的毛巾,正要去冲洗却被诸葛亮一把握住手腕,他直直盯着元歌碧蓝的眼睛"我之前见过你"。


"……诸葛教授?"


"你和那个‘我’是什么关系?"


元歌怔愣一下,他无端想起浴火之后武陵君在他面前魂飞魄散的情景,可他什么也不能说,他也不能告诉诸葛亮这是他凡身历劫的最后一世——只要这一生安稳过去那么再归仙位指日可待。元歌轻轻笑了笑,把历经的所有血与痛累与绝望咽下去,他凑到诸葛亮耳边,轻轻落下一句话:"你们是同一个人,我于你而言不过是钦慕的人间来客而已。"


"再睡一会吧,不然会很累。"


元歌拍拍他的肩膀,让人安眠的咒术无声发作,等那双湛蓝的眼睛阖上后他才让喉间的叹息逸出来,声音小的微不可闻。


那似乎是很熟悉很安心的地方了。


很少有人知道常被称作人间仙境的武陵源不过是一座漂浮在东海上的巨岛,东海有龙镇守,灵气比旁地重了不知几倍,许是某位仙人悯这岛光秃秃的太难看就随手丢下一颗桃核,这才有了满园芳菲的武陵源。


诸葛亮踩在地上觉得轻飘飘没有实感,这地方他来过数次,只是今日再来连衣服都被换了,他看不清自己的模样,只好把肆意垂在腰背上的长发挽过来,白发像缎子一样搭在身上,这让他无端想起了谁——那个阻止他的树下人也曾是这一身装扮。


"仙君今日怎么自己坐在这儿了?"


他认出这个声音是元歌那人偶娃娃的,这时的元歌不过一身碧色衣衫,哪有跟他见面时月白长袍那样衣冠华美,许是元歌瞧见他脸色不对,少年走过来坐到他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可是……我那次惹得仙君不快了?"


这话里颇有小心冀冀的味道,诸葛亮发现这具躯壳身不由己,他抬手拍了拍元歌的头,"生死轮回各有定数,天雷是我必遭的劫,你又何必替我挡下它。"


接着他把元歌搂在怀里,看着少年瞬间变红的脸颊武陵君还心情颇佳的屈指蹭了蹭他柔软的长发:"我未曾告诉你,我能算得透所有人的姻缘,可毕竟这归月老掌管,我只要清修便是,但我昨夜却发现我的红线断了。"


"你知道吗,自你浴火时我便算出绕住我那根姻缘线的人是你,可他断了。"


"命运造化无常,元歌,好好待在这片林子里。"


元歌许是被他这一番煽情的话刺激的发懵,一张小脸白里透红只知道傻傻点头,诸葛亮恍惚觉得自己吻了他,他还没听清元歌说什么,头晕目眩之后再睁眼时已经回到了自己房间。


此时已经入夜,元歌贴心替他打开的床头小夜灯正散发着柔和的光晕,诸葛亮摸索到手机,赵云和马超给他发的短信一条接一条,他没仔细看,拇指翻着屏幕快速下滑,在看见赵云发来的"元歌跟boss走了"之后大脑当机片刻,连领带都来不及打上就急匆匆跑出宿舍。


元歌当时对他说的似乎是:心悦君已久。



那时元歌替诸葛亮挡下九道天雷,看他从桃夭至仙君,诸葛亮赤红的眸被眼泪润湿,像地精给他打磨过的鸽血石一样好看,元歌本想替他擦去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泪珠,谁知抬起来还没碰到对方脸颊便已撑不住,闭合了气息。


世人皆知凤凰能浴火重生,他虽是龙凤之子却也得母族庇佑拥有这一特性,只是有次数限制,分裂开的三魂七魄只能拼凑好三次,若第三次再碎了,那么重生的可能性便像力挺千钧的发丝一样渺茫,他第一次重生为诸葛亮渡天雷劫,第二次为了寻回诸葛亮被打散的魂魄不惜用自己一命为代价将游离于四方的碎片拼凑回来。终于到了最后一次轮回了,他还是不顾族人劝说千方百计跟到诸葛亮身边,只为报武陵君于他的恩。


太温暖了。元歌想,他还记得懵懂如孩童时被诸葛亮抱在怀里咿呀学语的情景,他抓着诸葛亮衣领的穗子,蜷在桃夭怀里讨那桃花酿喝的模样仍历历在目。武陵源的时间像是静止的,除了他从稚子长成少年之外再无变动,桃叶绿了变黄,脱落之后还会再度生长,这林子里的一切安静又幸福,直到桃夭渡劫时他第一次使用龙的力量,却遭体内凤血反噬机缘巧合下进入轮回。


"你去哪了!"元歌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诸葛亮从宿舍楼匆匆跑来拉住他元歌这才从回忆脱身。


诸葛亮变得不一样了。或者说,这个诸葛亮已经不是他的武陵仙君了。元歌看着他,不知怎的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初来乍到,受到大家关怀熟悉一下地方而已,教授无需担心。"


"他和你说了什么?"诸葛亮握住他的手腕,语气里是未曾有过的焦急。


元歌不说话,他一路拉着诸葛亮往寝室走,脑子里却一片乱麻。他和现在的诸葛亮认识也不过一天,许多事情都无法直白的说清楚,况且若是贸然和他讲了仙与轮回一事,单凭诸葛亮对科学的信赖也是断断不会信他说的话。


房间里那台小灯还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紧随二人身后的傀儡体贴的关上房门,诸葛亮也没说什么,他拉开椅子坐下盯着元歌,余光一瞥瞧见墙面不知何时被鎏金的纹路铺满了。


"是隔离咒而已,教授无需太过担心。"元歌依旧站在窗前,脸上那副平淡的表情再也挂不住,有迫切和渴求隐隐从他心底往外抽芽,几欲冲破这副躯壳。


"如果你想要天书,我可以给你去取。"


很久之前南华仙君就对元歌说过他命里劫数不定,那时他只是偎在武陵仙君身后的一个懵懂孩童,直到现在长成凤君才知道这是何意。


桃夭的雷劫与他的合为一个,第二世用命换得武陵仙君的魂魄实则为情劫,如今要替他去龙域取天书则是死劫——哪怕元歌是龙和凤的孩子,只要他留着其中一方的血脉都足以让他随意出入龙域,可偏偏他是混血,龙域不欢迎他。之前去龙域若非有韩信和铠两位龙君作伴,否则他真的无法活着出来。可这次二位龙君奉命下界各镇守一方,根本无暇顾及他。但那是诸葛亮想要的东西,元歌或许自己都从未发现,他对诸葛亮的爱深沉却不求回报,他甚至不希望自己死时看见对方那双为此落泪的眼睛。


"不过取来之后会由别人转交给你。"


诸葛亮这才明白过来元歌的意思,他只觉得嘴里发苦。元歌太在意诸葛亮,哪怕在意的只是哪位树下人,他也不应该如此这般的将诸葛亮捧至神坛之后又将自己摔入泥淖。在如今的诸葛亮看来,他和武陵仙君足够般配,每每回忆到那片桃林时都觉得他们理应是一对结发共长久的眷侣。


"那你呢?你拿命去取对不对?"


元歌仍然沉默,只是他这次盯着诸葛亮浅色的瞳孔看了许久,神情虔诚的几欲落泪。



诸葛亮任由他透过自己想着武陵仙君,他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却都被对方眼底的执拗和悲痛给压下去,最终他站起来,双手摁着元歌肩膀迫使他和自己对视。


"你听好了,我不是他,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刘备想做什么是我们蜀汉的事情,和你无关,你也不需要参与进来。"


元歌此刻却略一勾起嘴角,他掩盖了无数时日的苦与痛此刻完全暴露出来,"你不是?你可以承认你与他无关,但你确实是他下界渡劫的最后一世。"


"他魂飞魄散是因为天帝不允仙君深陷情爱纠葛,因为我是凤山和龙域联姻的产物,是龙和凤的弃孤。"


"我是仙君他一手养大的,他于我的恩情我此生无以为报,只能用回馈的方式一点一点还给他。何况仙君魂飞魄散的缘由还是我。"


"你可以理解为我有三条命,前两条都还给他了,这一命自然也应该为他而用。"


"不过以后我不在了,你也必须保护好你自己,只要安稳度过这一生,他十世渡劫之后就能再归仙班。你说你不是他,的确,你只是他的一世见闻,但我仍然要护你过去。我要他安稳渡劫再回到武陵源。"


元歌的声音有点哑,但并不妨碍诸葛亮被他的话震惊。怪不得他常常梦见桃林的琐碎事,那本就是武陵仙君每日的见闻。


诸葛亮松开压在元歌肩膀上的手,一时间盯着他略显疲倦的面容五味杂陈。难怪诸葛亮第一次见到元歌就觉得亲昵,怪不得他对元歌的在意比谁都要多上几分,哪怕此刻他们只认识了不到一天。这可是他曾经用红线套牢认定的伴侣啊。


"你……。"诸葛亮哑然,他看着元歌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面含着泪,嘴角颤抖着仍翘起一个弧度来。"你先睡吧,剩下的明天再说。床给你,我睡书房就行了。"


温水打在身上柔柔扫去他的疲惫不堪,诸葛亮只觉得今天恍若一场梦,诚然他对元歌有好感,可这尚且不能成为他的软肋。当他加入蜀汉时刘备就说过他的工作有极大的危险性,因此能拿捏住他的人越少越好,他也深信不疑的执行了——刘备不需要骗他,这些年研究院被敌袭的次数也不算少,只是把自己的心关在冷冻室藏了数年之后再取出来,任谁都会把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冻伤。诸葛亮清楚的看见元歌洗漱完裹着浴巾倒在床上时表情有多疲惫,可能他真的做不到,或者说,他不想做到。


人能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会说话的眼睛。


等诸葛亮洗漱完已经是十二点半,他保持无声的走到书房,关门的一瞬没看见元歌突然睁开的眼睛。元歌仍然陷在柔软的床褥里,眼睛却盯紧门缝,良久轻飘飘的移开视线去看窗外。又沉又厚的积雨云遮住了月亮和无数星子,在风的助力下于夜幕翻滚不停。



第二天一早诸葛亮扑了个空,他本想带着元歌去林子里看鸟雀,为此特意比平日起的更早。谁知元歌走的悄无声息,他睡过的床榻已经整理平整,诸葛亮摸的时候里面连余温都没有了。他不语,桌上笔电的页面仍然显示着元歌昨天无趣时查的现世有关资料,小夜灯甚至也没关,在白昼强烈的日光下散发着些微暖光。诸葛亮起身转一圈,关了笔电的显示页面将其匆匆装进公文包里,趁着洗漱时于大脑里修改了今日行程,本来上午没什么太多工作,他是想留给元歌陪他看看百灵之后再去处理的。诸葛亮心知元歌喜欢这鸟儿,连衣服的刺绣都是它的样子,谁知他走的这么快,因此空出来的上午自然要归进工作。


元歌似乎像他生命里的匆匆过客,来过一天之后就再无音讯。诸葛亮觉得他的生活如果没有元歌跳出来在上面添一笔就应该是这样子的——日复一日的工作配着他毫无起伏的情绪波动,只是在他知道自己是武陵仙君下界渡劫之后的每个夜晚都能在梦里捉住那些开不尽的桃花,元歌仍旧在岛中央的桃树下侧对着他弹琴,第一首还是雪山春晓,这似乎是元歌的习惯,因为当他准备弹琴时行踪飘忽不定的武陵仙君总会闪身靠在桃枝上,或摇扇或斟酒独酌。诸葛亮作为局外人自然看的透彻,他二人虽静默无言,这份默契却也是旁人无法比拟的,有时武陵君一个眼神元歌就知道第一支曲之后他要换曲子还是放下琴陪他对酌。这样的日常在诸葛亮梦里无数次出现,元歌和武陵仙君从懵懂暧昧到互通心意也让诸葛亮清晰的捕捉。因此每每醒来他总会条件反射的看搁在桌上的笔电——仍然没有人打开它查询关于如今世界的资料。


直到距离元歌离开两个月时,诸葛亮梦里景色倏地一变,往日绮丽无边的桃花被天雷劈中,淡粉的花瓣烧焦后变得暗黄卷曲,从死去的树枝上飘忽掉下来,砸在这片被火烧过显得狰狞不堪的土地上。这次诸葛亮只能远远看着桃树下被定在原地的武陵仙君和拼死也要护在他身边的元歌。他只觉得鼻尖含酸,元歌的青色衣衫已经被雷和火摧残的不成样子,平日里白中透粉的脸庞也蒙上灰尘,尤其被雷劈中的胳膊上几道可怖的伤口还汩汩冒血,元歌似乎是觉不出疼,他摇晃着走进天劫中心,紧紧抱住那时的诸葛亮。"我在这,师兄……我……"剩下的话掩盖在雷声里,旁观者再也听不见了。


梦也因此分崩离析,像有人在外剥掉这层阻隔一切的厚重蛋壳,景色被纯白取代,那位总是眉目清冷的武陵仙君正站在他面前,表情阴沉的像地狱罗刹。


"故事好看吗?"



诸葛亮或许自己都不知道天书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份力量强大且纯粹,它的碎片曾经藏在琅环阁时由武陵仙君和南华仙君共同修复,因此哪怕诸葛亮魂飞魄散下界渡劫时他仍然对它产生共鸣。元歌替他寻回天书碎片也只是希望它能护着诸葛亮安稳回归仙位——有天书作伴就是有了南华仙君的认可,元歌知道庄周的地位非同一般,连天帝见了南华仙君都要对其恭敬几分,这总比他一个处处被排挤的凤君好的多。为此就算是复出最后一世的生命为代价,他还是替诸葛亮取回了流落在龙域十三书宫的天书碎片。


哪怕是如此刻这般狼狈,元歌也未曾后悔过。他沾了污渍的手蹭过嘴角源源不断流出的血液,身上的各处伤口几乎条条能看见没有皮肉掩盖的森森白骨,元歌无力的勾起嘴角,他大限将至,他明白的很。


"你的死劫终究没有过去。"庄周提着一盏灯不知何时立在一旁,他常年因瞌睡而不得以见人的眼睛睁开,瀚如碧海的澄澈下藏着一口枯井,此刻荡漾开一圈细小的涟漪,只因为这两个受苦的孩子都是他疼了许久的学生。


"别说话,好孩子,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他放下那盏燃烧了一半火烛的灯,走过去轻轻从元歌手里取出碎片,和对方充满希冀的眸对视片刻这才攥紧沾了血迹的天书。"我答应你,我会替你给他,会护他一世周全直到再归仙位。"


庄周终究是于心不忍,他扶着元歌倚到树边,"其实他就算没有天书也能度……"


"不可能!"元歌急切的反对他,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攥紧南华仙君的衣角,"虹云星官的卦象绝不可能出错,他说若无天书必是荧惑守心,老师……拜托你,一定……"


元歌话说到一半只能急忙捂着嘴唇干咳,鲜红的血液从手指缝滴滴答答的落在衣服上。庄周不语,带来的那盏灯的烛火快要燃尽了,此刻正被夜风吹的左摇右晃,好不可怜。


元歌不再说话,他仍撕心裂肺的咳,连带着庄周也跟他一起揪心。最终大脑已经无力再支撑起这副躯壳,元歌攥着庄周的衣摆,恍惚间觉得又回到曾经他心智足够真的入了南华仙君门下和诸葛亮称作同门的时候,"师兄……阿、亮,阿亮啊——"元歌自己浑然不知意识已经恍惚,他此刻再也顾及不下什么隐忍和沉默,眼泪混着血珠一颗一颗打湿他的衣摆和庄周被他攥着的衣袖,元歌小声抽噎着,声音带了不自觉的颤抖和无力,濒死者都会在死亡前呼唤他此生最爱的人或事,仿佛这样就可以抚平心头的创口,好能安稳离世。


"师兄、师兄……亮——"只是这最后一句字字扎在人心口上的话,元歌仍然没有说完。


庄周看着攥紧他衣袖的手最终无力松开垂落在地,不远处将灭未灭的烛光在黎明里跃动几下,接着归于烛泪消散。


在天上沉积许久的云再也承受不住,将蕴在内里的愁情哀思尽数抖落下来。雨珠打在庄周身上,他恍若不见,只是伸手把元歌仍然睁着的双眼合上,轻的像过去哄这个内敛的孩子睡觉一样。



"故事好看吗?"


"他死了,诸葛亮,他真的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诸葛亮猛然从梦中惊醒,冷汗贴着额角不停往外涌,梦里武陵仙君先是可怖再是悲哀的表情直勾勾刺入他的心脏,让这个感情起点勾搅做一团乱麻。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开始下起,密密麻麻敲在窗户上的声音更让他心烦意乱,诸葛亮正要起身泡杯咖啡清醒,却被突然出现在他房间里的庄周吓到。


庄周没说话,他一手抱着元歌一手覆在他面上,索性他的衣袖向来宽大,刚好遮住元歌已经发青的面孔。


"回来吧,孔明。"眼里毫无波澜的南华仙君只对他最得意的学生说了一句话,接着元歌取来的天书碎片从庄周衣袖里飞出来,浅蓝色的光晕柔开了固在上面的血迹,它们围绕着不知所措的诸葛亮旋转,最终将他身为武陵仙君和之前九世的记忆悉数交还。


诸葛亮只觉得大脑疼痛到几欲炸裂。曾经他和元歌的过往逐渐清晰起来,从最初的雷劫到元歌魂飞魄散救他一命再到之前九世都由元歌暗中相护最终无忧度过。他用力拽着头发,用拍打缓解大脑内部的疼痛,却没有发现眼眶早已积蓄了浅浅一层泪水。


"贤者,元歌他……"


"孔明,节哀。"


这四个字轻巧的给诸葛亮判上死刑,那双从浅蓝过渡到桃色的眸像两块没有打磨的玻璃片,混沌的看着庄周把死去的元歌抱到他床上,等庄周一松手他便立即冲上去,直到看见小指指根上一截断了的红线这才迟缓的放下元歌手臂,任由眼眶里的泪珠垂落,砸在元歌惨白发青的脸上。


庄周不语,这时候不需要他,因此只能悄然离开感慨命运多舛,让他两个优秀的学生被难为至此。


诸葛亮又看了元歌闭紧的眉眼,打颤的手指轻轻从眉心一路留恋到嘴唇,他想起他曾拉着元歌去看灯会,第一次接吻也是在树底下,他想起元歌前九世护他平安时他对这白发仙人的疑问被一句"报恩"打的不知所措的模样,他想起的东西太多,一时间只能拉住元歌冰凉的手十指相扣,无言乞求再给他一次机会。


窗外的雨下过一阵已经停了,此刻的林子里正弥漫着浅浅的雾气。诸葛亮抹掉眼泪,随手掐诀整理好衣着便轻轻抱起元歌,他走进那片林子,恍惚间又像走回他们共同的武陵源,元歌仍然在中央的那棵桃树下等他,给他弹那曲雪山春晓,一切都好像从未发生,时间永远定格于武陵源,再也没有意外。


诸葛亮忍下内心翻滚的悔恨和无奈,他抱着元歌静静等着百灵开始啼鸣。第一声鸟鸣之后是无数迎合呼应,太阳从云层慢慢踱步到半空,把暖融融的温度撒在两个自内而外冷到僵硬的人身上。诸葛亮颇有耐心的等,等到百灵声音弱下去,他就即刻启程返回武陵源。千年过去,他的林子或许芳菲依旧,或许已经杂草丛生,可是他和元歌都回来了,这个曾经的人间仙境也该理出它的原貌迎接两位主人。


哪怕一方已经消逝,哪怕武陵源再也没有人能弹出那么好听的曲子。


可这一切不过皆大梦一场。梦碎人醒时,愁苦君不知。


尾声


仙君渡劫归来时邀三两老友一叙,桃花酿几坛入喉,辛辣醇香过后是漫上大脑的醉意。诸葛亮摇着桃花扇,笑的有几分悲切,元歌不在,他饮再多酒也失去了想要赏武陵源景色的兴致。干脆倚着本体用酣眠消化醉意,连扇子落地都未曾发觉。


轻风擦过,有灵悄悄捡起沾了土的扇子,擦干净放在一旁等着仙君酒醒来拿,他闭上海色的眸子,望一眼睡着仍皱眉的仙君,最终什么也没说,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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